2011年11月28日 星期一

認識草民,是一個意外。鳥國雖小,但人口也細數不盡,要隨便認識個什麼人,決不容易。

事實上,我並不真的認識草民。再告訴你,你也不認識草民。全鳥國沒人認識草民。

但我不能不把草民的故事寫出來。這太重要了。說真的,自從認識了草民之後,這事兒便在我的心裡扎了根。一開始我還不以為意,這年頭,誰心裡沒灑滿像鳥國人般細數不盡的事兒,全都成了發不了芽、抽不了枝、長不了葉、開不了花的種子,這些種子在鳥國人心裡掙扎著要把根扎下,把鳥國人的心都扎得破破爛爛的。草民算個啥?

但不知怎的,走在鳥國美麗的街道、富裕的城市裡,草民竟不時在我腦海裡飄呀盪著,像個鬼魂一樣,認定了要附在我身上,怎麼也趕不走,趨不散。別以為我沒努力過。告訴你,生為鳥國人,驅魔闢邪的招數我可熟了,全鳥國人都熟。我敢說,全世界古往今來,沒有任何地方、任何人種、任何文化比得上我們。通常,一個文明的起源,都有個部落,一個部落總有個神;但只有鳥國人,生性寬厚,來者不拒,什麼神都信,鳥國偏生又特別美麗富庶,任何落難放浪之人,到了鳥國都流連忘返,久了也就當自己是鳥國人了,久了鳥國的神也就多了起來。通常這些神在別的地方要打架的,但不知怎的在鳥國一擠,竟都相安無事。這不能不說是鳥國人的智慧:你看,像我這回,為了驅走草民這野鬼,試遍了所有法子,從不花錢的禱告、到花大錢的神妓我全試了(告訴你:真是他媽貴!),更別說三太子范謝將軍媽祖菩薩起乩過火之類的,沒一樣靈驗。到後來,我覺得草民甚至是皮了,像在看我笑話一般,我才剛在廟公神棍上師那兒得到一點安慰,草民便突然出聲大喝,嚇得我也出聲大喝,嚇得廟公神棍上師也出聲大喝。只有一回,有個神父(洋神父,鳥國收留了很多這些腦袋有問題的傢伙,通常被當作瘋子,不過鳥國人待人和待神一個態度:只管用處。你有用,瘋子照樣迎上廳堂;你沒用,就算是真神也沒人鳥你)總之就有個神父沒被嚇著;但後來我才發現:這神父是聾子!跟他說了半天全是白搭!

總之,我絕望了。全鳥國找不到一個神能趕走草民這鬼,我索性把自己關在家裡,誰也不見,連老婆都不例外。我丈人平日從不管我家務事,愛女心切,這回也不得不破例,費盡心機,兩家父母親戚全都輪番上陣,我先前找過多少神,這回就有多少遠近親朋找上門。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燈,讓丈母娘把她珠淚連連的樣子全拍了下來,每天用影像檔灌爆我的信箱。最後,我使出殺手鐧,根草民攤牌。我們談判的過程是這樣的。

我:「你看!現在鬧出多大事兒,我求求你,該去哪兒去哪兒,別在我腦子裡晃盪,行不?」
草民:「事兒又不是我搞出來的,怎麼怪到我頭上了?」
我:「不是你搞出來的?你還好意思說不是你搞出來的?自從你出現後,我沒一刻安寧,大小便提心弔膽不說了,我跟老婆的性生活也全給你毀了!工作也丟了!這不是你搞出來的,難道是我自找的?」
草民:「我也沒惡意,不過是看你可愛,待在你身旁安心罷了,也不妨礙你什麼事,是你神經太緊張了。」
我:「不跟你廢話。總之你嚴重妨礙我的生活。我倒了霉見了鬼,但不管是造了甚麼孽欠了甚麼債,你不滾蛋,我直接從這兒跳下去,等我變鬼,第一個就找你算賬!」

想不到我這麼一說,草民竟露出哀怨的神情。我心想他或有悔意,便等他說。但想不到這傢伙一轉眼,又回復了憊懶的表情:「你愛跳跳,我反正早死了,不怕你一個死鬼。」

草民這麼說,我一時語塞。我畢竟也是鳥國人,總是怕死的。我們兩就這樣對峙了好一會兒。

半晌,我還是垂下腦袋,我放棄了。

我:「你...既然是鬼,表示你曾經是個人吧!人心都是肉做的,你自己摸摸良心(如果鬼有良心的話),你也有過爸媽吧?有過老婆吧?你在我身上,搞得我沒法生活,你過意得去?」

也許是我的話勾起了他一些生前的回憶,這回換他半晌不說話。
我見機不可失,趕緊再露張牌:「你...可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?我可以盡力幫你達成!」
想不到我此話一出,草民立時眼露凶光:「你說甚麼!」
我嚇了一跳,頓時語無倫次:「就...就是...」一時卻說不出就是甚麼。
草民突然又嘆了口氣:「唉...」

我們就這樣又再度沈默了。

隔了好一會兒,草民才說:「好,我走。本來以為我可以找到一個人說說話,沒想到你這麼排斥。我沒別的意思,就是想有個人能跟他說說我的故事。想不到都還沒機會說,你就發這麼大脾氣...以前不這樣的。以前在鳥國,說甚麼都有人聽的。」
我不由得心頭火起:「那你一輩子說不完阿?靠!」
草民哭喪著臉:「可是,那時後沒人認識我阿!所以沒人聽我說!」
我見他可憐,便不再大聲斥責:「怎麼回事?怎麼會沒人認識你?就算你是孤兒,總也得認識一些人的!」
草民臉上亮了起來:「那你願意聽我說了?」
我心想:這王八鬼,真機靈!趕緊說:「但不能太久!」
草民一臉興奮:「好好!太好了!」
「那你快說吧。」我心想我真是該轉行,連鬼話都聽了,我還怕幹不了神棍嗎!老婆你放心吧!將來大富大貴靠我了。但這會兒我還不能把這事跟家裡人說,怕鬼還沒送走,我就先被送到精神病院了。但我已下定決心:把這草民的話聽完,作為最後的努力;之後要是他還在,不用人送,我自己進精神病院。

心裡有了決定,我人也篤定多了,便回廚房泡了杯咖啡,好整以暇地坐下來,要聽草民跟我說他的故事。沒想到,經過前一陣子的折騰,我早已累垮了,全靠精神意志力才撐著(其實有個鬼跟著,誰睡得著阿?)這會兒一放鬆,才剛聽到草民說:「我本姓...」,咖啡都還沒喝,便在沙發上睡著了。等我醒來,天已經亮了,一開始我還沒反應過來究竟是甚麼不對勁,只覺得從紗窗涉入的金黃色朝陽特別地美。我起身在房裡踱了好一會兒,心裡還想著:咦?老婆呢?一想到這兒,前一陣子因為草民附身的經歷才一股腦兒全回到我腦海裡。我霎時間全身神經抽緊,趕緊回頭,確沒看到草民的蹤影。我趕緊到每個房間翻箱倒櫃,到處都沒有草民的蹤影。等到我把整間房子翻過一遍,枕頭都割開、棉被都扯破之後,我才相信草民已經走了。他沒有食言。慢慢地,我才又聽到街頭傳來車水馬龍的聲音,感覺上像是我已經離開鳥國許多年,第一天回到鳥國一樣。多麼熟悉阿!我幾乎要留下感動的淚水。突然間,我的手機響起,我拿來一看:是老婆!我趕緊接起電話,同時想起,這段時間來,每天除了淚水影片攻勢外,她早上固定會給我電話:我常年晚睡晚起,這些年來,她怎麼叨念我就是不聽,她也無可奈何,這陣子我活見鬼,將她趕出家門,她卻還每天早上打電話,我卻一次也沒跟她說過發生了什麼事:我太不應該了!
當下我立刻要她等我,約了時間地點,我馬上衝出門接她回家。
在路上,我想了很久,還是決定跟老婆全盤招出。老婆對這類事情雖然不信,但也不會先入為主地認為是無稽之談。更何況她知道:我比她更不信鬼神這套!但我們說好:親戚那邊,就用我寫電影劇本唐塞過去。她們家人之前就覺得我拍電影腦袋不正常,只要她好,也就沒別的話。這事情就這樣過去了。

我帶老婆去餐廳吃了一頓浪漫美妙的晚餐。許多年了,跟我在一起沒給她甚麼享受過。經過這次見鬼事件,我決定了,以後要好好待她。

想不到,才和老婆過了一個破鏡重圓的浪漫夜晚,草民又回來了!每晚,只要我一睡著,他就出現在我夢裡。剛開始一兩晚還沒什麼,我早上醒來還都當作事前陣子驚魂未定。但一個月後,我開始緊張了:這老鬼,不是說聽他說完故事就走嗎?怎麼又回來糾纏不清?

後來,我老婆也發覺了:不說我每晚驚醒,光做愛時間越來越短,她便知事情有異,更何況到候來,我甚至連勃起都有困難!

這可惡的草民!來這陰招!我不得不跟老婆坦白每夜夢到草雖然對民的事,老婆跟我攤牌時殺氣騰騰的臉,漸漸轉變為沈思。
最後,老婆說:那你把他的故事寫下來吧。或許,把他的故事寫出來,他便能放心成佛了。
成佛這回事我不懂,但老婆是絕對不能丟的。當下我和老婆立約:給我一個月,我把草民的故事整理出來。這段時間,齋戒沐浴,不近女色,連手槍都不打。雖然對老婆很過意不去,但沒別的辦法!我握著老婆的手,聲淚俱下地說:我這一生,甚麼都可以失去,但不能沒有你!

老婆只丟下一句話:別演了,趕快去寫。

於是,我在這兒,將草民在我夢中告訴過我的故事寫下來。很不容易,因為一旦想起他的故事,強烈的睡意便襲上來,像是要將我拉近另一個世界,草民曾經活過、奮鬥過、愛過、如今已消逝的世界;我一邊頂著這股巨大的力量,一邊努力捕捉所有在我心裡浮出的、草民說過的話。這種工作,傷神,更傷身。老婆雖然總鐵著一張臉,但還是關心我的,有時見我對著電腦,眼睛半閉,臉上露出中邪的神情時,總會過來抱著我,讓我回復清醒,儘管他知道:這麼一打擾,離完成時間又延後了一些。但也許人間的愛就是如此,你得在真實的挑戰中艱辛地做著最美好的夢想,忍耐著,盼望著...

終於,我完成了。草民的故事。已經有好些天我沒夢見他了。老婆看了我寫下的所有內容,邊看邊哭、邊笑,我還以為在我之後輪到她發瘋了。等她看完,我問:寫得這麼好喔?
她說:不是。我知道你寫不出這種東西。

所以,你知道,這一切都是真的。草民的一生托付給了我,我也盡心盡力盡性紀錄了下來。我希望沒辜負他。我知道我沒辜負他。因為我再也沒見過他。至於你怎麼看他的一生,那我就管不著了。

最後補充一件事:他跟我說故事的時候,我睡著了,所以我後來無論怎麼想,都想不起他一開始說的「我本姓...」是姓甚麼,名甚麼,哪裡人。但我很確定他是鳥國人,因為鳥國人不論生在何處,都有種鳥國人特有的氣質。所以,終究只能稱他草民。鳥國草民,真的,是不用太介意的。